第15章
深夜,厂长办公室的灯光,是整个红星厂区唯一的光源。
王德发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办公桌后,亲手签发了一份通知。
《关于召开S-800型高精密数控机床技术公开鉴定会的通知》。
白纸黑字,盖上了鲜红的公章。
他知道,这份通知一旦下发,就再无回头路。
他顶住了刘金福在电话里几乎是咆哮的质问,也无视了对方那夹杂着威胁的暗示。
做完这一切,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,靠在椅背上,看着窗外的黑暗。
他赌上了一辈子的声誉。
赌那个叫李向东的年轻人。
……
另一边,职工宿舍。
李向东推开门,一股冷清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姐姐李丽华今晚在夜校有课,要很晚才回。
空无一人的房间里,压力如同实质的海水,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。
明天,一号车间,当着全厂所有技术员和领导的面。
他要用最简陋的手段,去挑战一台价值数百万的德国机器。
赢,一步登天。
输,万劫不复。
他的身体因为那股后知后觉的兴奋,微微发颤。
这才是重活一世该有的心跳。
消息,比风传得还快。
那份贴在公告栏上的红头文件,像一颗投入平静池塘的炸弹,在红星厂的各个角落里掀起了滔天巨浪。
刘金福的办公室里,烟雾缭绕。
“哈哈哈哈!”
他看着手下人抄录回来的通知内容,先是愣了三秒,随即爆发出了一阵病态的狂笑。
“疯了!王德发真是老糊涂了!他疯了!”
他把那张纸拍在桌上,脸上的肌肉因为过度兴奋而扭曲。
“技术公开鉴定会?就凭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学徒工?他这是要干什么?他这是要把自己的脸,还有我们红星厂的脸,一起丢到太平洋里去!”
工段长王胜利站在一旁,也是一脸的狂喜和难以置信。
“刘副厂长,这……这是真的?王德发他真敢这么干?”
“白纸黑字,还能有假?”
刘金福猛吸一口烟,又重重地吐出。
“我本来还想着怎么反击,没想到啊,他自己把脖子伸到了绞索下面!”
“这是自掘坟墓!”
王胜利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,立刻凑上前,压低了声音。
“刘副厂长,那咱们明天……”
“什么都不用干。”
刘金福的脸上露出一抹阴狠的冷笑。
“我们明天,就搬着板凳,带上瓜子,去一号车间,安安静静地看戏。”
“看王德发怎么被一个黄口小儿耍得团团转,看他那张老脸,怎么被他自己亲手撕下来!”
“对了,去,通知宣传科,还有工会的人,明天都到场!这么有教育意义的场面,可不能错过了!”
王胜利心领神会,脸上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,立刻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,开始串联,开始煽风点火。
他们已经能预见到,明天,将会是王德发政治生涯中最耻辱的一天。
而李向东,不过是那场好戏里,一个无足轻重,用完即扔的小丑。
夜,越来越深。
李向东在狭小的宿舍里来回踱步。
伺服电机是假货。
导轨有划伤。
齿轮箱里有劣质件。
这些结论,在他的脑中清晰无比。
可怎么证明?
那些缺陷,都是微米级别,甚至是隐藏在机器内部的。
没有专业的超声波探伤仪,没有三坐标测量仪,更没有金属成分分析光谱仪。
他现在,两手空空。
他就像一个知道宝藏地点的探险家,却没有一张地图和一把铲子。
光靠嘴说,那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力的辩白。
他必须拿出证据。
眼见为实,足以让所有人闭嘴的铁证!
他停下脚步,双手插进头发,用力地抓着头皮。
前世几十年的工程师生涯,那些被他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知识,如同被狂风吹开的尘封档案,一页页地在他眼前翻过。
有了!
他的身体猛地一震。
他想到了。
想到了那些在精密仪器诞生之前,老师傅们代代相传的,最原始,最巧妙,却也最有效的“土办法”!
用医用听诊器,放大机器内部的异响,定位故障源头!
用墨水和玻璃板,检测导轨那微米级别的平整度!
用一沓厚薄不一的纸片,充当临时塞尺,去测量那肉眼无法分辨的装配间隙!
这些方法,在这个年代,绝对是闻所未闻。
它们看似简陋,甚至有些可笑。
可在李向东手中,它们就是最锋利的武器!
足以将S-800那光鲜亮丽的外壳,一层层剥开,露出其内部早已腐烂的真相!
计划已定。
可执行计划,需要工具,需要帮手。
他一个人,做不到。
李向东没有犹豫,推开门,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另一栋宿舍楼。
“咚咚咚!”
急促的敲门声,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。
门开了,赵铁柱那魁梧的身躯堵在门口,他睡眼惺忪,显然是被吵醒了。
“向东?这么晚了,出啥事了?”
李向东没有废话,直接闪身进了屋,反手把门关上。
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和一支笔,借着昏暗的灯光,飞快地在上面写下一行行字。
“铁柱哥,我需要这些东西,现在,立刻,马上。”
他将那张写满了字的纸,递了过去。
赵铁柱接过纸条,凑到灯下。
他的眉头,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。
“医用听诊器……一瓶英雄牌的黑墨水……一沓厚薄不一的纸,要从最薄的窗户纸到最厚的牛皮纸……还有,强力磁铁,越多越好……”
赵铁柱抬起头,满脸都是问号。
这都什么跟什么?
听诊器?你要给机器看病?
墨水和纸?你要写大字报?
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,让他一头雾水。
他张了张嘴,想问。
可当他的视线,对上李向东那双眼睛时,所有的问题,都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。
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。
里面没有慌乱,没有恐惧。
只有一种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然,和一团仿佛能燃尽一切的火焰。
赵铁柱的心,没来由地一颤。
他看不懂那张清单,但他看懂了李向东。
他没有再多问一个字。
有些事,不需要问。
赵铁柱将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,揣进胸口的口袋,动作郑重得像是在收藏一份绝密文件。
他转身,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破旧的木箱,从里面翻出自己攒了小半年的积蓄,一股脑地塞进口袋。
然后,他抓起一件外套,大步走向门口。
“哥信你!”
他丢下这三个字,拉开门,没有丝毫停留,那魁梧的背影,决绝地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里。
他要去医院找值夜班的护士老乡,要去厂里子弟学校的教务处碰碰运气,要去那黑灯瞎火的废品站里,一点点地翻找。
这一夜,注定无眠。
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。
李向东宿舍的门,被“吱呀”一声,轻轻推开。
赵铁柱回来了。
他满身疲惫,衣服上沾满了灰尘与铁锈,眼眶熬得通红,脸上甚至还多了一道被什么东西划破的口子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走到桌前,将怀里抱着的,口袋里揣着的一堆东西,一样一样地,放在了桌上。
一个带着消毒水味的医用听诊器。
一瓶还没开封的英雄牌黑墨水。
一沓厚薄不一,裁剪整齐的纸片。
还有十几块大小不一,从废旧喇叭上拆下来的,吸力强劲的磁铁。
“向东。”
赵铁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。
“都齐了!”
李向东看着桌上这些简陋到近乎寒酸的“武器”,又看看赵铁柱那张疲惫不堪,却带着一丝憨厚笑意的脸。
他没有说谢谢。
他只是伸出手,重重地拍了拍赵铁柱的肩膀。
这场战斗,他不是一个人。
……
清晨。
一号车间,人山人海。
所有人都被通知,前来观摩这场史无前例的“技术鉴定会”。
刘金福和王胜利站在人群的最前面,背着手,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,看好戏的冷笑。
老厂长王德发面沉如水,独自站在一旁,身上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。
在全厂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。
李向东手里拿着一个在车间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医用听诊器,一步步地,走到了那台银灰色的S-800机床前。
大戏,开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