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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

《窑洞门口那声叹息》

“父亲的烟锅,敲疼儿子的倔强。”

郝延安背着沉重的行囊踏出了火车站,热浪裹挟着黄土扑面而来,瞬间在他的衬衫领口镶上一圈淡黄的尘晕。他眯起被陕北烈日刺痛的眼睛,打量着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。火车站的围墙新刷了白灰,但墙根下依然蹲着三三两等活计的摩托司机,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。

“去延川县咋走?”郝延安用带着乡音的话问道。 一个赤膊的摩托司机吐掉烟头:”二十块,送你到县汽车站。” “十块。”郝延安熟练地还价,”我晓得路程。” “十五!这大热天的,你忍心让俺白跑?”司机咧开嘴,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。

最终以十二块成交。摩托在黄土路上颠簸奔驰,扬起一溜烟尘。路两旁新栽的果树苗排成整齐的队列,枝头已经结出青涩的果实。

“这是哪村的果园?”郝延安大声问。 “李家沟!”司机头也不回地喊,”去年退耕还林种的,县里说要把咱这变成苹果之乡!”

到了延川县汽车站,去往杨家圪台的班车还要等两小时。郝延安拖着沉重的行李箱,走进汽车站旁一家名叫“陕北人家”的小饭馆。饭馆不大,就摆着四五张旧木桌,墙上挂着几串红辣椒和金黄的玉米棒子,空气中弥漫着羊肉和茴香的浓郁香气。

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婆姨正麻利地擦着桌子,看见客人进来,立即扬起笑脸,用带着浓重陕北口音的普通话招呼:“后生,吃点儿甚?有刚炖烂的羊肉,热腾腾的油糕,酸爽的荞面饸饹!”

这婆姨长得俊眉俏眼,扎着一条红格头巾,腰系蓝布围裙,虽然忙碌却利落得很。她男人是个黑壮汉子,正闷头在灶台前揉面,听见动静抬头憨厚一笑,又继续干活。

“一碗饸饹,两个油糕吧。”郝延安找了张靠墙的桌子坐下。

“好嘞!”婆姨朝灶台喊,“当家的,一碗饸饹,两个油糕!”转头又对郝延安笑道,“听口音,后生是本地人?从外头回来?”

郝延安点点头:“从北京回来。”

婆姨眼睛一亮:“哟,北京回来的大学生哇?咋样,首都好着不?”不等回答,她又自顾自说,“俺家小子去年也去北京打工了,说是在工地搬砖,一天能挣五十哩!”语气里带着自豪。

这时,灶台前的汉子插话:“婆姨家的,咋啥都跟客人唠!”

婆姨瞪他一眼:“咋啦?俺就爱跟人唠嗑!”转回头又压低声音对郝延安说,“别理他,闷葫芦一个,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。”

油糕端上来了,炸得金黄酥脆。婆姨又额外送了一小碟自家腌的酸菜:“尝尝,俺腌的,解腻哩!”

郝延安咬了一口油糕,外酥里嫩,正是记忆中的味道。婆姨一边擦邻桌一边哼起信天游:“山丹丹开花红艳艳,咱陕北的女娃真能干……”

突然她停住歌声,凑近仔细看了看郝延安:“后生,俺看你眼圈发黑,心事重重哇?是不是在外头受委屈了?”

郝延安苦笑一下,没说话。

婆姨了然地点点头:“俺懂。在外头不容易哩。俺家小子上次回来,也你这模样,说城里人瞧不起咱陕北人。”她叉起腰,声音亮了起来,“俺说娃啊,咱陕北人咋了?老祖宗在这黄土坡上活了千年万年,咱的黄帝陵,咱的延安府,咱的信天游,哪样比不上他北京城?”

灶台前的汉子又插话:“婆姨,你又瞎说甚!”

“俺没瞎说!”婆姨不服气,“后生,俺看你是个文化人。记得俺说过,咱延安娃要有延安精神哩!当年那么难都过来了,现在怕个甚?”

她男人无奈地摇头,却默默往郝延安碗里多加了一勺羊肉臊子。

郝延安心里一暖:“谢谢嫂子。”

“谢甚!”婆姨爽朗地笑,“俺就看不得咱陕北后生垂头丧气。吃饱了没?再来碗汤?免费的!”

临走时,婆姨非要塞给郝延安两个热乎乎的馍:“路上吃!瞧你瘦的!”

郝延安掏出钱包,婆姨一把按住:“给甚钱!算俺请你的!记得哇,咱陕北人走到哪都不能怂!”

汉子也憨厚地笑着说:“婆姨说得对。后生,好好干。”

走出饭馆,郝延安回头看了一眼。那婆姨又唱起了信天游,清亮的歌声飘荡在汽车站上空:“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,五十里路上看妹妹……”

那一刻,郝延安突然觉得,这片黄土地虽然贫瘠,却有着世界上最温暖的人情。

去往杨家圪台的班车果然如预料般拥挤不堪。郝延安好不容易挤上车,立即被各种气味包围:汗味、烟味、羊膻味,还有篮子里熟透红枣的甜腻香气。车里挤得像是沙丁鱼罐头,连过道都蹲满了人,箩筐、麻袋塞得满满当当。

突然,一个抱鸡笼的大娘惊呼起来:“哎哟!俺的鸡跑喽!”

只见一只芦花母鸡从破了的笼子里钻出来,扑棱着翅膀在车厢里乱窜,引得乘客们一阵惊呼骚动。鸡毛满天飞,那母鸡最后竟跳到了一个正在打盹的老汉头上,引得全车人哄堂大笑。

“快逮住!快逮住!”大娘急得直跺脚。

这时,一个戴白羊肚手巾的后生笑嘻嘻地开口:“王婆姨,看你急的!俺看这鸡灵性得很,这是要给你唱台大戏哩!”

另一个包着头巾的婆姨接话:“唱甚戏?《鸡毛信》哇?”

众人又是一阵大笑。那被鸡站在头上的老汉也不恼,慢悠悠睁开眼:“婆姨们嚷嚷甚?这是老天爷看俺困了,给俺送个活帽子戴戴!”

郝延安忍着笑,帮着一把抓住了那只捣乱的母鸡。鸡在他手里扑腾,溅起更多鸡毛。

“后生手法利索!”大娘接过鸡,硬往郝延安手里塞了两个热乎乎的鸡蛋,“刚下的,还温着哩!”

这时,售票员开始收钱。收到一个抱孩子的妇女时,她翻遍全身只有几张毛票,急得脸红:“俺明明带了钱的,准是刚才挤掉了……”

车厢里顿时安静下来。那妇女怀里的孩子也开始哭闹。

突然,刚才戴白羊肚手巾的后生喊道:“呀!这是谁的钱掉地上了?”他从脚边捡起一张五元纸币,“准是刚才挤掉的!”

“是俺的!”“是俺的!”好几个人同时应声。

后生瞪起眼:“你们这些愣怂!王嫂子的钱掉了,你们也好意思认?”说着把钱塞给那妇女,“拿着,准是你的!”

那妇女愣住了:“这……这不像俺的钱……”

“咋不是?”后生不容分说,“俺亲眼看见从你兜里掉出来的!”

其他人心领神会,纷纷附和:“就是就是!”“快收着!”

售票员会意地笑了,接过钱撕了票。那妇女明白过来,眼圈红了,抱着孩子连连鞠躬。

这时,不知谁起了个头,车厢里突然响起了信天游:

“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,五十里路上看妹妹——” 众人立即跟着合唱:“哥哥你走西口,小妹妹泪长流——”

粗犷的歌声震得车窗玻璃嗡嗡作响,那只刚安静下来的母鸡也跟着“咕咕”叫起来,像是在打拍子。郝延安被挤在人群中,闻着鸡毛和汗味,听着这跑调却充满生命力的歌声,突然觉得眼眶发热。

车窗外,黄土高原的沟沟峁峁在阳光下绵延起伏,就像这片土地上的人们,贫瘠中藏着无限的生机与温情。

车到杨家圪台乡,还要走五里山路才能到李家沟。班车在杨家圪台乡唯一的街道旁停稳,郝延安拖着行李刚下车,黄土就迫不及待地钻进了他的鞋窠。举目四望,乡政府的小楼孤零零地立在路边,远处层层叠叠的黄土高坡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金光。

“叔!要去哪搭哩?”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
郝延安回头,看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在一辆驴车上,正笑着朝他招手。那少年晒得黝黑,戴顶破草帽,眼睛亮得像刚被雨水洗过的黑豆。毛驴脖子上挂着的铜铃铛随着它甩头的动作叮当作响。

“去李家沟。”郝延安应道。

“巧得很!”少年一拍大腿,“俺就是李家沟的!上车,顺路捎你!”

驴车上已经堆了几个麻袋,散发出化肥特有的刺鼻气味。少年利落地把麻袋挪了挪,腾出个位置,又铺上个旧麻袋:“坐这儿,干净着哩!”

驴车吱吱呀呀地上路了,少年甩了个响鞭,毛驴不紧不慢地迈开步子。

“叔是城里回来的吧?”少年打量着郝延安的行李箱,“俺一看就知道,咱村里人不用这洋玩意。”

郝延安笑了:“你眼睛倒尖。”

“那可不!”少年得意地扬扬下巴,“俺爹说俺眼毒得很,隔着一里地都能认出是谁家的羊。”

驴车拐上一条土路,车辙印深得像沟渠。少年熟练地驾驭着毛驴避开最大的坑洼,但还是颠得郝延安差点咬到舌头。

“对不住啊叔,”少年不好意思地笑笑,“这路就这样,晴天一身土,雨天两腿泥。乡长说了明年修,也不知能不能成。”

路过一片果园时,少年突然喊停毛驴,跳下车麻利地摘了几个青苹果:“叔,尝尝!这是俺二叔家的,不打药,擦擦就能吃。

郝延安接过苹果,果然在衣服上蹭蹭就能吃。青苹果酸得他眯起眼,少年却看得直乐:“酸吧?等秋后就甜了,能甜到人心眼里!

“你不上学?”郝延安看着少年单薄却灵巧的身板。

“上哩!”少年重新赶起驴车,“今天周六嘛。平时住校,周末回来帮家里干活。”他忽然压低声音,“叔,俺听说你在北京搞互联网?能教教俺不?俺想学好了,帮俺爹在网上卖苹果。”

郝延安正要回答,少年却突然亮开嗓子唱起了信天游:

“骑驴不如骑白马哟, 互联网上闯天下嘞——”

歌声嘹亮得惊起了地里的山鸡。少年自己先笑了:“俺瞎编的,叔别笑话!”

驴车爬上一道坡,整个李家沟尽收眼底。

下车时,郝延安要给钱,少年却像被烫着似的跳开:“不要不要!顺路捎带要啥钱!叔你要是有心,改天教教俺电脑就行!”

夕阳给他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,叮当的铃铛声在山谷里回荡。郝延安站在村口,突然觉得这片生他养他的黄土地上,希望正像春草一样蓬勃生长。

黄土坡上散落着几十孔窑洞,多半还是土坯的。村口的老槐树下,几个老人正在下棋。 驴车吱吱呀呀地刚到李家沟村口的老槐树下,就被一群蹲在树荫下歇凉的乡党围住了。小斌勒住毛驴,铜铃铛“叮当”一声脆响,像是给全村报了个信。

“呀!这不是延安娃么!”一个戴白羊肚手巾的老汉最先认出来,咂着嘴里的旱烟袋,“从北京回来咧?咋样,首都好着不?”

郝延安还没答话,一个精瘦的汉子就插嘴:“王老汉你问的甚废话!看延安这身穿戴,皮鞋锃亮的,指定是发大财了吗!”这话听着像是夸赞,语气里却带着酸溜溜的味道。

树下一个纳鞋底的婆姨抬起头,眯着眼打量:“延安娃,听说你在北京坐办公室哩?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,一个月挣好几千?”

这时,一个穿着破旧中山装的老者咳嗽一声:“你们这些婆姨汉子的,娃娃刚回来就问东问西!”他转向郝延安,眼神温和,“延安,别理他们。你爸妈妈天天念叨你呢,快先回家去。”

郝延安认得这是村里的老支书,赶紧递上从北京带的香烟:“六叔,您老身体还好?”

“好着哩!”六叔接过烟别在耳后,笑得满脸皱纹都舒展开了,“就是惦记你哩。你大前天还跟俺说,娃娃在北京搞互联网,要把咱陕北苹果卖到全国去!”

这话一出,人群顿时炸了锅。

“互联网?甚意思?”一个后生挠着头问。 “就是把咱苹果照个相,传到电脑上,让城里人看着买!”一个稍微见过世面的汉子解释。 “吹牛吧!”先前那个精瘦汉子嗤笑,“相片能看出苹果甜不甜?城里人精着哩!”

一个抱着娃娃的年轻媳妇小声说:“延安哥,真要能成,帮俺家也卖卖呗?去年苹果烂了一半,心疼得俺婆婆直掉眼泪。”

“就你家那苹果?”精瘦汉子又插嘴,“个头小得跟鸡蛋似的,白送人都不要!”

郝延安正要说话,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:“赵老四!就你话多!自家苹果卖不出去,还眼红别人?”

人群分开一条道,王老五扛着锄头走过来,黑红的脸上挂着汗珠:“延安,别理这货!俺信你!需要帮忙就言语一声!”

树下一个一直沉默的老汉突然开口:“延安娃,互联网俺不懂。但俺记得你爷当年就说,咱这黄土坡种出的苹果最甜。你要是真能帮乡亲们把苹果卖出去,俺家那三亩果园,全听你安排!”

这时,几个碎娃娃挤过来,好奇地摸着郝延安的行李箱:“延安叔,北京楼高不?”“有天安门高不?”

郝延安笑着摸摸娃娃们的头:“高着哩。等延安叔把咱苹果卖到北京,带你们去看天安门!”

“吹牛!”赵老四又嘟囔,但声音小了很多。

六叔公敲敲烟袋:“都散了吧!让娃娃先回家歇歇脚。延安啊,晚上来俺家吃饭,让你婶子炖羊肉!”

王老五帮郝延安提起行李:“走,俺送你回去。你大你妈一早就去集上称肉了,说是要给娃接风哩!”

离开村口时,郝延安回头看了一眼。乡亲们还聚在老槐树下议论着,有羡慕的眼神,有怀疑的目光,也有期盼的神情。这棵百年老槐树下,每天都在上演着最真实的生活——有淳朴的乡情,也有难免的嫉妒,但更多的,是对美好生活的共同期盼。

夕阳给整个村子镀上一层金色,炊烟袅袅升起,信天游的调子不知从谁家院里飘出来:

“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, 五十里路上盼娃归——”

他看见村里不少窑洞前都堆着苹果箱,红艳艳的果实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。几个孩子追着毛驴跑,脚上的布鞋破着洞,笑声却清脆如山泉。

这时却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赤着脚在滚烫的土路上奔跑,小脚丫被晒得黝黑,每一步都带起细小的尘土。孩子身上的粗布衫打了三四个补丁,肘关节处又磨出了新的破洞,露出底下晒伤的皮肤。

“狗蛋,都这么大了?”郝延安认出是邻居家的小子,从驴车上下来,从背包里掏出一把从北京带来的水果糖。彩色的糖纸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。

孩子怯生生地停住脚步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糖果,喉结上下动了动,却不敢伸手。直到郝延安把糖塞进他手里,他才像受惊的兔子般一溜烟跑远了,连句谢谢都忘了说。

六叔公望着孩子消失的背影,叹口气:”他爹去城里打工,说是在建筑工地,三年没寄钱回来了。去年托人捎信说在东莞,今年又没音讯了。”老人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,”娃娃和他奶过活,老太太眼睛都快瞎了,还天天纳鞋底卖钱。造孽啊。”

正说着,那孩子又怯生生地溜了回来,手里攥着个东西。他跑到郝延安面前,摊开手掌——是三个还带着泥土的小苹果,明显是从落果里捡的。

“给……给叔。”孩子的声音细若蚊蚋,眼睛却亮晶晶的。

郝延安接过苹果,发现其中一个已经被虫蛀了半边。他想起在北京超市里见过的那些打蜡的精装苹果,每个都标着天价。

“狗蛋他家的果园今年遭了雹子,”六叔公低声解释,”好的都让贩子收走了,这些落果他们祖孙俩都舍不得吃,要留着做果酱卖钱。”

孩子忽然鼓起勇气问:”叔,你在北京……见过我爹吗?他说在盖很高的楼。”

郝延安摇摇头,看着孩子失望的眼神,心里一阵发酸。他从钱包里掏出所有零钱,悄悄塞进孩子破旧的口袋:”等你爹回来,告诉他村里也要盖高楼了。”

孩子懵懂地点点头,突然咧开嘴笑了,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龈。他转身跑开时,补丁摞补丁的衣摆在风中飘动,像一面小小的旗帜。

六叔沉默地点上旱烟,烟雾缭绕中轻声说:”村里这样的娃娃还有十几个。爹娘在外打工,老人孩子守着几亩果园过日子。”他用烟杆指指远处的梯田,”苹果是好东西,可卖不出价钱,还不如出去打工。”

不远处,狗蛋正小心翼翼地把糖纸剥开,将糖果分成两半,把大半塞进奶奶手里。老太太浑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,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笑容。

郝延安握紧手中那个被虫蛀的苹果,指甲深深陷进果肉里。酸甜的汁液顺着指缝流下,像这个黄土高原上正在流淌的希望与苦涩。

他忽然想起火车上关悦说的那句话:”也许这里,正是我们需要的地方。”

沿着蜿蜒的黄土路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,郝延安终于看见自家那孔熟悉的窑洞。夕阳将窑面染成温暖的橙红色,烟囱里飘出袅袅炊烟,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蒸馍的香味。父亲郝双喜正蹲在窑洞前的石墩上抽旱烟,烟锅子在暮色中明明灭灭,像一颗沉睡的星。

见到儿子,父亲缓缓站起身,拍了拍屁股上的土。三年不见,他的背更驼了,脸上的皱纹也深了许多,像是被黄土高原的风沙又雕琢过一遍。

“在北京混不下去了?”父亲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,但郝延安还是听出了那丝难以察觉的颤抖。老人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烟杆,暴露出内心的波动。

母亲王秀英闻声从窑洞里小跑出来,掀起围裙擦着手:”死老头子,娃娃刚回来就说这!”她眼角闪着泪光,悄悄拉过儿子,压低声音说:”别听你爸胡说,他就是嘴硬。这几天天天去村头张望,昨天还特地让你姐捎了斤猪肉回来。”

郝延安注意到母亲的手比以前更粗糙了,指关节有些肿胀,显然是常年劳作的痕迹。窑洞门口的扫帚把儿被磨得发亮,说明母亲每天都要把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。

郝延安转身,看见大哥郝明亮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,正沉默地把他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从墙根扶起来,用粗布仔细擦拭着车座上的黄土。大哥的身板和父亲一样敦实,脸上是长年风吹日晒留下的深壑,眼神里有着同样的凝重。

“回来了。”明亮瓮声瓮气地说,手里的活没停,“爹妈念叨好些天了。”他打量了一下弟弟,目光在他那双与黄土坡格格不入的旧皮鞋上停留了一瞬,“回来就好。家里……总有你一口饭吃。”

这时,嫂子王秀娥系着围裙从窑洞里出来,手里还抓着把择了一半的野菜,嗓门亮堂:“是延安回来啦?哎呀,北京城的水土就是不养咱陕北人,看把这娃瘦的!快进屋!你哥早上刚摸了两个野鸡蛋,正好给你补补!”她嘴上热情,眼神却快速扫过郝延安并不鼓囊的行囊,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掠过眉梢。

晚饭时,煤油灯在土窑洞里投下昏黄的光影。一家人围着矮桌喝小米粥,就着咸菜和窝头。桌上摆着一碗难得的炒猪肉,明显是特意为他准备的。父亲掰着粗糙的手指算账,每道皱纹里都藏着忧虑:”一亩坡地打粮不到三十公斤,缴完公粮剩不下多少。如今要退耕还林,一亩地补偿五十块钱,够干啥?往后日子更难了。”

母亲悄悄把肉片往儿子碗里夹:”多吃点,看你瘦的。”她转头对丈夫说:”娃刚回来,说这些干啥?总会有办法的。”

郝延安打量着窑洞里的陈设:土炕上的苇席又破了几处,用旧报纸糊着;墙上的相框里还夹着他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;碗柜最上层摆着那套印着”北京”字样的搪瓷杯,母亲显然经常擦拭,干净得发亮。

窗外传来邻居家的狗叫声,夹杂着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嬉笑。父亲忽然放下碗筷,从炕席底下摸出个布包,一层层打开,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沓钱:”这是两千块,你上次打电话说要的。家里就这些了,你娘攒了三年鸡蛋钱。”

母亲连忙解释:”不是鸡蛋钱,是卖毛衣的钱。冬天闲着没事织了几件,托你姐捎到县城卖的。”

郝延安握着那沓带着体温的钞票,感觉比任何东西都沉重。他知道这些钱是怎么一分一分攒下来的——母亲熬夜织毛衣熬坏了眼睛,父亲天不亮就挑菜去集上卖。

在农村晚上电压不稳,时常停电,也为了省电,煤油灯依然是农民常备物品,这时煤油灯突然噼啪作响,火苗跳动着,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,忽长忽短,像是无声的皮影戏。远处传来信天游的调子,苍凉的歌声在黄土高原的夜风中飘荡。

“爸,妈,”郝延安终于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,”这钱,我会加倍还给你们。”

父亲哼了一声,重新装上一锅烟:”谁要你还?只要你别再折腾那些没用的就行。”

但郝延安看见,在跳动的灯光下,父亲嘴角似乎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。母亲则悄悄用围裙角擦了擦眼睛,起身去灶台边端出一直温着的油糕:”快尝尝,你最爱吃的。”

油糕的甜香在窑洞里弥漫开来,混合着黄土、烟草和亲情的味道,这是北京任何高级餐厅都复制不出来的家的味道。

正说着,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,伴随着熟悉的乡音:”厚福哥,听说延安回来了?”村支书老马提着半瓶烧酒,笑呵呵地跨进院门,”娃娃从北京回来,给咱们讲讲外面的事嘛!”

很快,左邻右舍都闻声聚了过来。张家婶子端着刚炒的南瓜子,李家大爷提着半篮子红枣,赵家媳妇还抱着个哇哇哭的奶娃娃。窑洞里坐不下,大家就搬来小马扎、砖头块,热热闹闹地蹲满了院子。孩子们像麻雀似的在人群里钻来钻去,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北京来的客人。

郝延安拿出从北京带的水果糖,彩色的糖纸在煤油灯的照射下折射着诱人的光。孩子们一拥而上,又怯生生地停住脚步,最后还是狗蛋带头,小心翼翼地上前接过糖果,立刻宝贝似的攥在手心,舍不得吃。

大人们则传看着他在天安门前的照片,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捏着照片边缘,生怕手上的老茧刮花了画面。”哎哟,这就是皇帝住的地方?””延安这身西装真精神!””这广场比咱十个打谷场还大哩!”

邻居家的大壮挠着头,憨厚地问:”延安哥,听说北京人都在网上买东西?那咱们这黄土疙瘩能上网不?要是能上网,是不是就能把咱的苹果卖到天安门去?”

众人哄笑起来,几个老汉笑得直抹眼泪。老马支书敲了敲烟袋锅子:”笑啥笑!延安啊,你回来得正好。”他神色严肃起来,”因为退耕还林的政策,咱家十亩坡地要还林六亩,你爸正为这事发愁呢。你说这黄土高坡上,能种出个金疙瘩?”

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,只听见旱烟袋吧嗒吧嗒的声音。郝双喜蹲在门槛上,闷头抽着烟,眉头皱成了疙瘩。

“马叔,”郝延安突然站起身,”咱们就不能种点值钱的?比如新品种苹果?我在北京超市看到,陕北苹果一箱能卖一百多哩!”

“净说胡话!”邻居老王头嗤笑道,”咱这穷山沟,种出来的苹果谁要?去年丰收,最后都喂猪了!”

但年轻人的眼睛亮了起来。大壮急忙问:”延安哥,你说的是真的?一百多一箱?那得用啥装啊?总不能拿草筐子装吧?”

老马支书若有所思:”县里技术员上次来,也说让种新品种。可是要建果园,要买树苗,要学技术,哪来的钱?”

这时,狗蛋突然举起半块水果糖:”延安叔,用这个糖纸包苹果,是不是就能卖大价钱?”

童言无忌的话引得大人们哈哈大笑,但笑声里多了几分思索。夕阳完全沉下了山脊,有人点起了马灯,昏黄的光晕照亮了一张张被岁月刻满痕迹的脸。

郝双喜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:”种了一辈子地,就知道玉米、谷子能活命。种苹果?万一不成,喝西北风去?”

但郝延安看见,父亲说这话时,眼睛却不自觉地望向院墙边那棵老苹果树——那是母亲嫁过来时种的,每年结的果子虽然不多,却总是最甜。

夜风渐起,带来远处果园的清香。老马支书拍拍郝延安的肩膀:”娃娃,明天跟我去村委会看看电脑。说不定你这北京回来的,真能给咱村找出一条新路。”

深夜,送走最后一批乡亲,院子里重归寂静。郝延安躺在儿时睡过的土炕上,苇席下的麦秸发出窸窣的声响。窑洞外的西北风像野兽般呼啸而过,卷起沙粒打在窗纸上,发出细碎的噼啪声。土炕硌得他脊背生疼,三年北京的宿舍床垫让他早已不习惯家乡的坚硬。

黑暗中,他听见父母在隔壁窑洞低声说话,声音透过土墙传来,断断续续却清晰可辨。

“娃娃心里苦哩,”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,”你看他瘦成啥了,眼窝都陷进去了。晚上就吃了半碗粥,以前能吃三碗哩……”

父亲叹气,旱烟袋磕在炕沿上的声音格外清晰:”当初就不该让他去北京。咱黄土窝里人,非要去闯啥互联网……那玩意儿能当饭吃?”

“你少说两句,”母亲啜泣着,”娃心里够难受了。下午狗蛋娘来说,延安给了狗蛋五十块钱,这娃娃……自己都难,还惦记别人。”

一阵窸窣声,像是父亲在摸索什么。”这是卖粮的钱,明天你去称斤肉。娃娃爱吃排骨,多炖会,烂糊点。”

“那你吃药的钱咋办?” “先拖着,老毛病了。” “不行!上次大夫说再不住院……” “嘘——小点声!”

郝延安在黑暗中睁大眼睛,窑顶的椽子在月光下显出模糊的轮廓。他想起大学录取那天,父亲把家里唯一的一头驴卖了,母亲连夜烙了一沓饼给他带上火车。饼在路上发了霉,他都没舍得扔。

窗外风声更紧了,像是要把整个黄土高原的苍凉都吹进这孔窑洞。隐约传来野狗的哀嚎,忽远忽近。

“明天我去趟县城,”父亲的声音低沉,”找二姑家借点钱。娃娃要做事,总得支持。”

“你呀,就是嘴硬。”母亲破涕为笑,”下午还说延安瞎折腾,这会儿又要去借钱。”

“你懂啥!咱娃娃是干大事的人,就是……就是时机没到。”

一阵咳嗽声传来,父亲咳得像是要把肺掏出来。郝延安想起火车上那个被裁员的姑娘,想起深圳打工的王志强,想起狗蛋渴望的眼神。他摸出枕头下的BP机,屏幕在黑暗中发出幽蓝的光。陈倩那条信息还留着:”明天见一面?”

突然,隔壁传来母亲轻轻地哼唱,是小时候常听的摇篮曲。跑调得厉害,却让他的眼眶突然发热。

风渐渐小了,一轮明月从云层中探出,清辉透过窗纸的破洞,在土炕上洒下几块光斑。远处传来隐约的鸡鸣,第一声还有些犹豫,接着此起彼伏地响亮起来。

郝延安坐起身,从行囊里摸出笔记本电脑。开机音在寂静的窑洞里格外清晰,蓝光照亮他坚定的面容。

他听见隔壁传来父亲平稳的鼾声,母亲还在轻声哼着歌。这一刻,北京的高楼大厦、中关村的霓虹灯光,都化作了黄土高原上最朴实的温暖。

屏幕亮起,光标闪烁。他新建了一个文档,郑重地敲下标题:”李家沟苹果产业计划书”。

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纸时,他还在打字。母亲悄悄推开房门,看见儿子专注的侧脸,又轻轻把门带上。院子里传来她压低声音的嘱咐:”他爹,去借钱的路上慢点。顺便问问技术站,新品种苹果苗咋卖。”

父亲嘟囔着回应,但郝延安听见了开箱取钱的声响,还有父亲特意放轻的脚步声。

第二天天刚蒙蒙亮,郝延安就骑上父亲那辆吱呀作响的永牌二八大杠在村里转悠。车把上的铁铃锈得按不响,车链子每转一圈就发出”咔嗒”的抗议声。车轮在黄土路上压出深深的辙痕,就像岁月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印记,一道道都是生活的艰辛与坚韧。

在村头老槐树下,几个老人正在用石子下土棋。六叔看见他,招手道:”延安,来给爷们支个招。你说这退耕还林,能成事不?万一树没种活,粮又没得种,让大伙喝西北风去?”

“咋不能?”放羊的老汉插话,手里的鞭子指了指后山,”我后山那几棵野苹果树,再旱的年景都能结果子。昨天看见都挂果了,青愣愣的!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,咱黄土窝里人还怕种树?”

郝延安心中一动,蹬车往后山去。山路陡峭,他只好推车步行。晨露打湿了布鞋,黄土粘在鞋帮上,越走越沉。走到后山时,果然发现几棵野苹果树顽强地生在崖畔,枝头结满了青果,在晨光中泛着生机勃勃的光泽。他摘下一个果子,在衣服上蹭了蹭咬了一口,酸涩中带着回甘,正是记忆中的味道。

下午,郝延安特意去找了村支书老马。老支书正在村委会院子里晒枣,红枣铺满了整个席子,像给院子铺了层红地毯。听说他的来意,老马的眼睛顿时亮了:”你可算问对人了!洛川有人种苹果致了富,去年都盖起小洋楼了,瓷砖贴得亮晃晃的,比县政府的楼还气派!”

他拉着郝延安的手走到村委会墙上挂的地图前:”你看,咱们这黄土高原,昼夜温差大,日照足,种出的苹果甜度高,肉质脆。省里的专家说了,延安是苹果最佳优生区,全部符合苹果生长7项气候指标哩!就是……”老马突然压低声音,”就是缺资金,缺技术,更缺敢带头的人。”

正说着,大壮急匆匆跑进来,满头大汗:”马支书,不好了!王老五要把坡地上的树苗拔了种粮食,说退耕还林的补贴不够买粮吃!扛着锄头正在地里闹呢!”

老马一拍大腿,晒枣的簸箕都打翻了:”糊涂!这老倔驴!走,看看去!”他抓起桌上的大喇叭就往外冲,走到门口又回头对郝延安说:”你也来,让你看看农村工作有多难做!”

三人赶到坡地时,王老五正举着锄头对着一排新栽的树苗比画,几个村民在旁边劝解。王老五的脸涨得通红:”别拦我!种树能当饭吃?一亩地五十块钱补贴,够买几袋面粉?我一家五口喝风拉屁?”

老马举起喇叭刚要喊,郝延安突然上前一步:”五叔,您拔了树苗,明年补贴没了,地也荒了,不是更亏?”他走到一棵树苗前,”这是红富士吧?三年挂果,盛果期一亩地能产五千斤,一斤卖两块就是一万块啊!”

王老五愣了下,锄头慢慢放下:”你说得轻巧,三年?这三年我们吃啥?”

这时,六叔拄着拐棍赶来:”老五,我家还有两担谷子,先借你!” 放羊老汉也喊:”我家地窖里存着三百斤红薯!” 大壮喘着气说:”我帮你种树,不要工钱!”

王老五看着围过来的乡亲,锄头”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他蹲下身,抓起一把黄土,声音哽咽:”我不是不明白道理,是怕啊……怕等不到苹果结果,就先饿死了……”

见支书来了,这个黝黑的汉子红着眼圈,手里的锄头攥得死紧:”马支书,不是俺不懂道理。可娃要上学,娘要看病,光靠那点补贴咋活嘛!您看看这苗,细得跟麻秆似的,啥时候才能结果子?等它们长大,俺一家早就饿成干尸了!”

郝延安走上前,蹲下身捧起一把黄土。泥土从他指缝间滑落,在晨光中泛起金色的光泽。”五叔,您听我说。我在北京查过资料,咱们延安的黄土富含钾元素,透气性好,是最适合种苹果的土壤。一亩苹果盛果期能产八千斤,就算一斤只卖五毛钱,也是四千块,是种玉米的十倍还不止啊!”

王老五愣了下,锄头稍稍放低了些,但随即又苦笑起来,皱纹里嵌着的黄土随着他的表情簌簌落下:”延安,你念书念糊涂了?苹果能当饭吃?卖不出去烂在地里,还不如种粮实在!去年沟对面赵家庄的苹果,最后都喂猪了,猪都不爱吃!”

这时,王老五的老母亲颤巍巍地开口了,声音像风吹过干枯的玉米叶:”五儿啊,延安娃说得在理。俺记得民国十八年大旱,庄稼都旱死了,就山崖上那棵野苹果树还结果子,救了咱村七条命哩……”

“娘!那都是老黄历了!”王老五急得直跺脚,”现在是要现钱!娃的学费、您的药费,哪样不要现钱?”

郝延安说五叔北京超市延安苹果,一斤卖八块钱!这不是普通的苹果,这是’延安山的礼物’,是装在精美的盒子里卖的。”

“八块钱?抢钱啊?这苹果是金疙瘩不成?”

“不是金疙瘩,但比金疙瘩实在。”郝延安用手比画的包装盒,

“大壮在一旁插话:”五叔,延安哥在北京认识大老板,能帮咱们卖苹果!”

王老五的妻子悄悄拉丈夫的衣角:”他爹,要不……再等等?延安娃是见过世面的……”

风卷起黄土,迷了人眼。王老五看着地里蔫巴巴的树苗,又看看怀里哭累了睡着的女儿,最后目光落在老母亲佝偻的背上。他猛地蹲下身,双手插进黄土里,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。

突然,他站起身,对家人挥挥手:”先把苗苗栽回去!俺就信延安娃一回!”

但又转身盯着郝延安,眼睛通红:”娃,要是卖不出去,你得管俺全家吃饭!”

郝延安重重地点头,伸出手。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,一只细腻却布满老茧,一只粗糙却充满力量。黄土高原上的风见证了这个承诺,把它吹向漫山遍野的果园。

傍晚,郝延安推开窑洞厚重的木门,吱呀声惊动了屋里人。昏黄的煤油灯下,父亲郝双喜正就着跳动的灯火,小心翼翼地翻看他从北京带回来的那本《黄土高原苹果栽培技术》。书页已经泛黄卷边,父亲粗粝的手指捻着书页的动作却异常轻柔,生怕手上的老茧刮破了纸张。

“爸,您这是?”郝延安有些惊讶。他记得这本书放在行李最底层,连自己都还没仔细看过。

父亲头也不抬,眼睛仍盯着书上的苹果图谱,半晌才闷声问:”你说的那个苹果……真能成?”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,皱纹显得比平日更深了些。

夜里,父子俩罕见地对面坐在炕桌旁。母亲悄悄添了灯油,又把煨在灶台上的小米粥热了热端上来。郝延安把资料上的数据一点点讲给父亲听:”咱们这海拔八百到一千二百米,正好是苹果生长的黄金海拔。光照足,年日照时数两千五百小时,昼夜温差大,苹果糖分积累得好……”

他翻开那本技术书,指着土壤分析图:”您看,咱这黄土层深厚,透气性好,pH值适中,最适合苹果根系生长。专家说了,全世界七项苹果生长指标,延安全部符合……”

父亲沉默地抽着旱烟,烟雾在煤油灯周围缭绕。他忽然打断儿子的话:”去年王老五种了三亩秦冠,结的果还没鸡蛋大,最后全烂地里了。这事你晓得?”

“那是因为没科学管理。”郝延安急忙翻到病虫害防治那章,”要疏花疏果,要套袋,要防霜冻……书上都有写。咱们还可以请县里的技术员来指导……”

母亲悄悄插话:”他爹,延安说得在理。后山那几棵野苹果树,没人管都结那么好,要是好好伺候……”

父亲突然起身,从炕柜最底层摸出个布包。层层打开,里面是几张发黄的纸:”这是你爷当年留下的地契。民国三十六年,他就在这坡地上试种过苹果,说是美国传教士带的树苗。后来闹饥荒,树都砍了当柴烧……”老人手指颤抖地抚过地契上的字迹,”你爷临死前还说,要是那些果树还在,咱村也不至于饿死那么多人。”

窑洞里一片寂静,只听得到灯花爆开的噼啪声。窗外,一轮明月升上中天,清辉透过窗棂洒在炕桌上。

父亲突然掐灭烟头,烟锅在炕沿上磕出清脆的声响:”明天我去找老五说说。咱家那十亩坡地,全种苹果。”

郝延安惊喜地抬头,却见父亲已经背过身去收拾烟袋,但煤油灯分明照见老人眼角有泪光闪动。

母亲喜极而泣,忙用围裙擦眼睛:”我这就去泡点红枣,明天给技术员送去……”

“等等。”父亲叫住母子俩,从枕头下摸出个布包,”这是卖粮的钱,延安你去县城买本新的苹果书,要彩图的,看得清楚。”

郝延安接过还带着体温的布包,感觉比任何东西都沉重。他想起大学时父亲寄来的生活费,总是这样用布包了一层又一层。

月光更亮了,把父子俩的影子投在土墙上,一老一少,却有着同样的倔强。远处传来狗叫声,接着是守夜人的梆子声,一声声,敲打着黄土高原的夜晚。

父亲突然哼起信天游,跑调的歌声在窑洞里回荡:”坡坡上栽树崖畔畔青,苹果红了咱的好光景……”

谁都没再说话,但某种新的希望,已经在这孔古老的窑洞里生根发芽。

第二天清晨,郝延安被院里低沉的说话声吵醒。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熹微的晨光中,父亲正和王老五蹲在院墙根下抽烟,两个烟锅明明灭灭,像两颗不安的星。

“延安,”父亲看见他,难得地露出笑意,”你五叔天没亮就来了,想听听那个苹果的事。”

王老五局促地站起身,搓着粗糙的手掌:”娃,昨晚上俺一宿没合眼……你说的那个八块钱一斤的苹果,真不是哄人?”

很快,左邻右舍都闻声聚了过来。张家扛着锄头正要下地,李家端着粥碗边喝边听,赵家媳妇怀里抱着哭闹的娃娃也凑过来。院子里很快就蹲满了人,像一棵棵从黄土地里长出来的庄稼。

郝延安干脆把村委会的小黑板搬出来,用粉笔写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。他讲得口干舌燥,从土壤pH值讲到昼夜温差,从疏花疏果讲到套袋技术。乡亲们听得似懂非懂,但眼睛里都有了光,像旱了很久的庄稼逢了甘霖。

“延安哥,”大壮突然打断他,”这些道理俺们慢慢学。俺就想问,要是真种苹果,你能帮咱们卖不?用那个互联网?让俺家的苹果也能进北京城?”

众人哄笑起来,有人打趣:”大壮想媳妇想疯了吧!北京姑娘能看上你这土疙瘩?”

但笑声很快静下来,所有人都盯着郝延安。晨光洒在他脸上,额角的汗珠闪着光。他郑重地点点头,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:”能!我不仅要帮大家种,还要帮大家卖。不仅要卖到北京,还要让全国人民都吃上咱们延安的苹果!”

王老五猛地站起身,烟袋锅子掉在地上都顾不上捡:”哇!你说咋干就咋干!俺家那六亩坡地,全跟你种苹果!”

“俺家也种!” “算俺一个!” “还有俺!”

呼喊声此起彼伏,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。父亲悄悄背过身去,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。

这时,六叔拄着拐棍颤巍巍走来:”延安娃,俺家没钱,但有把子力气。你看坡上那几棵野苹果树,俺天天去照看,保证比谁家的都长得好!”

放羊老汉也凑过来:”俺放羊时帮大家照看果园,哪个牲口敢啃树苗,俺第一个不答应!”

晨光越来越亮,洒满整个黄土高原。远处山峁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温柔而坚定,新栽的树苗在微风轻轻摇曳。郝延安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黄土气息的空气,第一次觉得这股味道如此亲切——这是故乡的味道,是希望的味道。

他看着院子里这群淳朴的乡亲,看着他们眼中燃烧的火焰,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:也许,他一直在寻找的创业机会,不在北京的高楼大厦里,而就在这片生他养他的黄土地上。也许,他不需要去追逐远方的梦想,因为梦想就在这里,在这片看似贫瘠却充满生机的黄土高原上,在这些勤劳善良的乡亲们心里。

“大,”他转身对父亲说,”咱们成立个苹果合作社吧。我出技术,大家出土地,咱们一起把李家沟的苹果卖到全国去!”

父亲还没说话,王老五第一个举手:”俺加入!” “俺也加入!” “算俺一个!”

晨光中,一群黄土里刨食的庄稼汉,第一次把目光投向了比黄土坡更远的地方。而郝延安知道,这只是一个开始——一个用互联网改变黄土高原的开始。

远处传来信天游的调子,放羊老汉亮开嗓子唱道:”坡连坡来峁连峁,黄土地上种金宝……”

歌声在黄土高原上回荡,传得很远很远。

晌午的日头正烈,窑洞里却挤满了婆姨汉子。郝延安正拿粉笔在黑板上画果树修剪的图样,腰间的BP机突然”嘀嘀”响个不停。王老五比他还急,烟锅子往鞋底一磕:”快瞅瞅!是不是北京那女娃来信了?”

郝延安一字一句念出声来:”设计了几款苹果包装方案,寄到你村里了。王志强联系了深圳的包装厂,可以成本价供货。还联系了农科院的同学,愿意来做技术指导。”

窑洞里静了一瞬,随即炸开了锅。六叔公的拐棍跺得地面咚咚响:”额滴神!北京上海的都来帮咱咧!咱这黄土疙瘩要出息了!”

父亲郝双喜别过脸去,用结满老茧的手抹了把眼睛。这个在黄土地上刨食一辈子的硬汉子,嗓子眼直发哽:”延安……大错怪你了。你这互联网……真能网住金疙瘩哩!”

郝延安走到当院,日头刺得人睁不开眼。他高高举起BP机,像举起一面旗:”乡亲们!北京的设计师给咱设计包装,深圳的工厂给咱做盒子,农科院的专家来教技术!咱只要把苹果务劳好,剩下的交给我!”

“美得很!”大壮第一个跳起来,”延安哥,你说咋干就咋干!”

王老五激动得装烟丝的手直哆嗦:”俺这就去把坡地收拾出来!种!种他个满山满洼!”

这时,放羊老汉举着个信封急匆匆跑来:”延安!邮递员刚送来的急信,北京来的!”

信封里滑出几张彩色的设计图。头一张是苹果礼盒,红艳艳的苹果映着宝塔山的影,上头写着”延安山的礼物”;第二张是快递箱,印着”黄土高原的甜甜蜜”;第三张竟是个logo,一棵苹果树扎根在黄土里,枝头结满星宿。

“美炸了!”乡亲们传看着图纸,粗粝的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纸面,生怕手上的老茧刮花了图案。

六叔突然站起身,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,层层叠叠好几层,一层层拆开。里面是一沓沓码得齐整的零票子:”这是我攒的棺材本,八千六百块。延安,拿去!该买树苗买树苗,该请专家请专家!”

“俺家还有三百!” “俺出五十!虽不多……” “算上俺家的驴!能驮货!”

院子里顿时热闹得像赶集。这个要出地,那个要出力,连娃娃们都嚷着要给苹果套袋。

郝延安望着眼前这群淳朴的乡党,望着他们眼里烧起的希望之火,只觉得心窝滚烫。他想起在中关村熬夜写代码的夜晚,想起投资人撇嘴角的眼神,想起火车上遇见的伙伴。原来所有受过的难,都是为了把他引回这搭,引回这片生他养他的黄土地。

这一刻,郝延安知道,他的根终于扎进了这深青的黄土里。不是叫命运推着走,而是自家选定了要把梦种在这搭。他要把延安的苹果卖到全国,卖到世界,让每一个尝到这甜头的人,都能品出黄土高原的阳光风土,品出老区人民的韧劲盼头。

远处,拖拉机”突突”地开上坡地,惊起一群山鸽子。扑棱棱的翅膀划过蓝天,像把种子撒向了天。

郝延安深吸一口气,拨通了县里的电话:”喂,是邮政局吗?俺想问问,咱这大能办快递业务不……对,往全国寄苹果。”

日头底下,他的影子投在黄土地上,拉得老长老长,像是要伸到远方的未来。而这一回,他不是一个人朝前奔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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