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三的晚自习格外漫长。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,把玻璃打湿成一片模糊的水痕,连蝉鸣都被浇得没了声息。教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,和讲台上老班翻书的哗啦动静,沉闷得像块吸了水的海绵,压得人胸口发闷。
林晚的眼皮越来越沉。昨晚为了赶那幅《秋日梧桐》的素描作业,她在画室熬到了凌晨两点,铅笔屑积了满满一烟灰缸。此刻脑袋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,连最简单的 “锦瑟无端五十弦” 都在眼前晃成小蝌蚪,怎么也抓不住。她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胳膊,疼意刚泛起就被浓重的困意淹没,视线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前排飘 —— 陈屿正低头演算着什么,脊背挺得笔直,像棵在雨里扎根的白杨树,连衬衫第二颗纽扣都系得一丝不苟。
他好像永远都不会累。林晚盯着他后脑勺那截短短的发茬发呆,有点羡慕,又有点莫名的心疼。她知道陈屿每天都比宿舍管理员起得早,清晨五点的操场总能看见他背单词的影子,校服口袋里永远揣着本翻卷了角的《高考核心词汇》;晚上也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,草稿纸用得比谁都快,边角总是卷着毛边,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,偶尔还会夹杂几个潦草的音符 —— 林晚上次捡过他掉落的草稿纸,背面画着简谱,像初春刚抽芽的柳条那样清浅。
“又困了?” 苏晴毛茸茸的脑袋突然凑过来,压低的声音带着薄荷糖的清凉,“我这儿有超强薄荷味的,能把魂勾回来那种,要不要?”
林晚摇摇头,打了个绵长的哈欠,眼角沁出点生理性的泪:“不用,再撑会儿。” 她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,视线落在桌角的玻璃杯上 —— 空的。刚才光顾着跟瞌睡虫搏斗,居然忘了课间去打水。
她正准备起身,忽然看见陈屿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动。他从桌子里拿出那个深蓝色的保温杯,手指在杯盖上转了半圈才拧开,往自己的搪瓷杯里倒了些热水。白色的雾气袅袅升起,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—— 是薄荷茶,林晚认得这个味道。上周借他数学笔记时,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笔杆,就闻到过这种清冽的香气,像雨后的青草地。陈屿握着保温杯的手指微微收紧,杯壁的温度透过掌心漫上来,他眼角的余光其实早就瞥见林晚空着的玻璃杯了,从十分钟前她揉太阳穴开始,那只杯子就在他视野里晃来晃去,像颗悬着的石子。他抿了口薄荷茶,试图用清凉压下心头的躁动,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雨声,在耳膜上敲得越来越响。
他好像很喜欢薄荷。林晚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画具箱的金属搭扣,那里放着支未拆封的薄荷护手霜。是妈妈上周送来的,说她总用松节油洗画笔,手上容易干裂,“闻着清爽,画画也能静下心”。她忽然有点想把护手霜塞进他手里,又觉得这念头太冒失,脸颊像被台灯烤过似的,腾地发起烫来。
就在这时,陈屿忽然端着自己的保温杯站了起来,灰色的校服裤腿扫过椅子腿,发出轻微的摩擦声。他往教室后面的饮水机走去,路过林晚的座位时,脚步毫无预兆地顿了顿。起身前那三十秒,他至少在心里演练了五遍 ——“你的杯子空了,我帮你打”“需要帮忙吗”“水开了”,最后从喉咙里滚出来的居然是最朴素的那句。陈屿感觉自己的后颈在发烫,早知道刚才就该干脆点走过去,偏要等她准备起身才开口,现在倒像故意等着似的。
林晚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,慌忙低下头假装看书,手指却紧张地抠着课本边角,把 “庄生晓梦迷蝴蝶” 的 “蝶” 字抠得微微发皱。教室里的时钟突然变得格外响亮,滴答声敲在耳膜上,和窗外的雨声搅在一起,乱成一团麻。
“你的杯子空了。” 陈屿的声音在头顶响起,很低,像被雨水滤过似的,却清晰地穿过层层叠叠的翻书声,准确地落在她的耳朵里。
林晚猛地抬头,撞进他带着点笑意的眼睛里。那是她第二次见他笑,比上周运动会时更明显些。他的睫毛很长,被台灯的光映出淡淡的阴影,眼角的细纹像被雨水打湿的墨痕,轻轻晕开。“我、我自己去打就行。” 她慌忙站起来,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吱呀声,引得前排同学回头张望。
“别动。” 陈屿按住她的肩膀,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校服衣料传过来,像颗小小的暖炉,让她瞬间僵成了标本。指尖触到她肩膀的刹那,陈屿心里咯噔一下 —— 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她的僵硬,是不是太唐突了?他飞快地拿起空杯子转身,刻意不去看周围同学的目光,却在转身时不小心撞到了桌腿,保温杯里的薄荷茶晃出几滴,溅在手腕上,凉丝丝的像抹了把薄荷油。
她坐在座位上,感觉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似的打在自己身上,脸颊烫得能煎鸡蛋。苏晴在旁边用胳膊肘偷偷碰了碰她,挤眉弄眼地比了个 “冲” 的手势,林晚瞪了她一眼,心里却像被丢进了颗水果糖,甜丝丝的味道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蔓延。
陈屿很快回来了,把装满热水的杯子放在林晚面前。玻璃杯壁上挂着晶莹的水珠,顺着杯身慢慢往下滑,在桌角积成小小的水洼。“刚烧的水,有点烫。” 他说,语气比平时柔和了些,像把温水泡过的刀子,褪去了平日里的冷硬。放下杯子时,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桌沿,触电似的缩回来,指尖还残留着玻璃的冰凉。刚才接水时特意试了水温,怕太烫怕太凉,现在倒担心自己是不是啰嗦了,她会不会觉得麻烦?
“谢谢你。” 林晚的声音细若蚊吟,眼睛盯着杯口盘旋的热气,不敢抬头看他。那团白气里好像藏着什么魔法,让她的舌头打了结。
陈屿没再说什么,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,继续演算题目。可林晚却发现,他握笔的手指好像有点抖,在解一道三角函数题时,连最熟悉的余弦定理都写错了一个符号,又慌忙用橡皮擦掉,在草稿纸上留下淡淡的灰痕,像片被风吹过的云。陈屿盯着那道错题,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坑。刚才转身时看见她桌角的画具箱,想起上周运动会她蹲在地上给创可贴涂碘伏,手指上沾着颜料,指甲缝里都是青蓝色。他忽然想起书包里有包妈妈给的润手霜,橘子味的,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,又觉得现在拿出来太刻意,手心里全是汗。
林晚端起杯子,小口抿了一口热水。水的温度刚好,不烫也不凉,顺着喉咙滑下去,暖得人心头发颤。她偷偷抬眼,看见陈屿正低头看着自己的草稿纸,耳朵尖红得像被热水烫过,连耳垂都泛着粉色。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大了些,敲打着玻璃发出嗒嗒的声响,像谁在用指尖轻轻叩门。
她忽然想起上周运动会,陈屿在男子三千米终点线摔倒时,校服膝盖处蹭破了块皮,渗出血珠。林晚当时鬼使神差地冲过去,把自己的创可贴递给他。他接过去的时候,指尖碰到她的掌心,像片冰凉的树叶,让她现在想起来还心跳加速。而陈屿当时捏着那片印着小熊图案的创可贴,感觉膝盖的疼都跑到了指尖,她的手心那么烫,比夏日的阳光还灼人,害得他连句谢谢都说得磕磕绊绊。
晚自习的灯光透过蒙着水汽的玻璃,在陈屿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,把他认真的样子勾勒得像幅素描。他的睫毛很长,鼻梁挺直,下唇比上唇略厚些,此刻正微微抿着,像是在跟某道物理题较劲。林晚忽然觉得,这个下雨的夜晚好像也没那么漫长了 —— 至少,有个人愿意为她倒一杯温度刚好的热水,愿意在她犯困时,悄悄递来一片薄荷的清凉。
她从笔袋里拿出那片香樟叶书签,是上周陈屿在图书馆门口递给她的。他说捡到两片,这片形状更完整些。林晚轻轻把它夹进正在背的古诗词课本里,夹在 “沧海月明珠有泪” 那一页。书签上的叶片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绿光,叶脉清晰得像条小河,顺着叶尖流淌向不知名的远方,像一片小小的、不会熄灭的星光。而陈屿假装演算题目,眼角的余光却追着那片绿色的影子,直到它被书页藏起。他记得那天在图书馆后墙捡到两片香樟叶,一片边缘有点破损,另一片完整得像被精心修剪过,犹豫了三天才敢递出去,现在它躺在她的书里,倒像是把某个秘密妥帖地收进了抽屉。
雨还在下,教室里的时钟依旧滴答作响,可林晚的笔尖落在练习册上时,却比刚才轻快了许多。她甚至在草稿纸的角落,悄悄画了片小小的薄荷叶,叶片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。陈屿瞥见那片小小的叶子时,握着笔的手顿了顿,在自己的草稿纸背面,轻轻画了片香樟叶,叶尖朝着她的方向微微倾斜。
老班抱着一摞试卷从讲台走下来,皮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。林晚慌忙用数学练习册盖住画着薄荷叶的草稿纸,指尖不小心碰倒了刚接满水的玻璃杯。就在杯子即将倾倒的瞬间,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杯底。
“小心。” 陈屿的声音近在耳畔,林晚转头时,鼻尖差点撞上他的下巴。他的校服领口沾着点淡淡的墨水印,是上次给她讲题时不小心蹭上的,居然一直没洗掉。
“谢、谢谢。” 林晚的声音比刚才更小了,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落在额头上,带着薄荷茶的清冽。陈屿把杯子放稳时,指腹不小心擦过她的手背,像片羽毛轻轻扫过,痒得她心尖发颤。他飞快地缩回手,若无其事地翻着试卷,耳朵却红得快要滴血 —— 刚才那一下,像有微弱的电流顺着指尖窜进心里,让他握笔的手指又开始发颤。
苏晴在旁边用课本挡着脸,偷偷比了个 “胜利” 的手势,林晚瞪她一眼,脸颊却烫得更厉害了。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,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温度,和杯里的热水一样,暖得让人不想移开。
下课铃响起时,雨势渐渐小了。林晚收拾书包时,发现那支薄荷护手霜不知何时从画具箱里滚了出来,躺在书包侧袋里。她犹豫了一下,还是把它又塞了回去,却在拉链时不小心带出一张素描纸 —— 是上周画的陈屿的侧影,阳光落在他低头解题的脸上,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。
纸页飘落的瞬间,陈屿正好从旁边经过,伸手帮她接住。林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,眼睁睁看着他拿起那张素描,手指轻轻拂过纸上的线条。
“画得很好。” 陈屿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,把素描纸递还给她时,指尖故意放慢了速度,轻轻碰了碰她的指尖,“尤其是睫毛。”
林晚接过素描纸,慌乱地塞进书包,连句 “谢谢” 都忘了说。直到走出教学楼,晚风带着雨后的凉意吹过来,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,那张素描纸的边角都被浸湿了。
路灯下,陈屿的身影走在前面,背着黑色的双肩包,步伐比平时慢了些。林晚看着他的背影,忽然想起刚才他说 “尤其是睫毛” 时,眼角的笑意像被雨水洗过的星星,亮得让人移不开眼。她握紧书包带,快步跟了上去,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,蹦得欢快。
雨彻底停了,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。林晚抬头时,看见陈屿忽然停下脚步,转头朝她看来,路灯的光落在他眼里,闪着细碎的光。
“明天……” 他顿了顿,像是在斟酌词语,“早自习,我带了新烤的薄荷饼干。”
林晚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,用力点了点头,看见他的嘴角又扬起那个浅浅的笑,像晚自习灯光下那片温柔的光晕,轻轻笼罩着这个青涩懵懂的夜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