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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

听雪苑的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,“咔嗒”一声轻响,像一道屏障,将锦香堂的灯火辉煌、衣香鬓影,还有那些或探究、或轻蔑、或暗藏算计的目光,彻底隔在了门外。

几乎是门合上的瞬间,谢昭晚挺得笔直的脊背就微微松弛下来——像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筋骨,连带着肩头都垮了几分。她没立刻动,只是将背脊紧紧抵着冰凉的门板,深吸一口气,再缓缓地、极其绵长地吐出来,胸口随着这口气起伏,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。

宴席上那副受惊小鹿般的仓皇、恰到好处的羞赧与笨拙,此刻像退潮的海水般从她脸上褪去,只留下一片深水般的沉静。唯有眼底深处藏着的疲惫,顺着每一寸紧绷过的肌肉渗出来,在昏暗中格外清晰。

窗外月色朦胧,像蒙了层薄纱,透过雕花窗棂,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晃得人眼晕。屋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孤灯,灯芯跳动着,勉强驱散了角落的黑暗,却更衬得这处偏院冷清——和方才锦香堂的金碧辉煌、暖香缭绕比起来,简直是两个世界,一个在云端,一个在泥里。

谢昭晚低下头,目光落在自己的袖口。樱草色的绫罗上,几点深色的茶渍已经凉透了,紧紧贴在丝线上,像几块洗不掉的丑陋疤痕。她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,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,激得她指尖微颤。

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几滴茶,方才险些酿成大祸。

不,或许已经酿成了。

她闭上眼,脑海里立刻回放起晚宴最后那一幕:宇文渊指尖把玩着白玉酒杯,眼神慵懒却藏着锐利,像鹰盯着猎物,还有他随口念出的那句诗,字字都像冰锥扎进她耳朵里——“浔阳江畔夜送客,枫叶荻花秋瑟瑟…”

他念得轻描淡写,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笑,可听在她耳中,却不啻于平地惊雷。

浔阳。

他刻意提了“浔阳”。

这绝不是巧合。

他在告诉她,他知道她的来处。甚至可能知道更多——知道浔阳谢氏,知道那场吞噬了满门的“意外”,知道她为什么会顶着“谢芜”的身份,出现在萧府。

这是警告,更是戏谑的试探。像一只发现了新奇玩物的猫,用爪子漫不经心地拨弄着,就想看猎物惊慌失措的模样。

可她当时只能忍,只能继续演那个懵懂无知的“草包”——连这句诗的深层含义都听不出来,只会傻愣愣地站着,生怕露了半分破绽。

极轻的脚步声从内室传来,轻得像落在地上的棉絮。

琳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昏黄的光晕里,手里端着一盏小小的白瓷碗,碗里的安神汤冒着淡淡的热气,散发出苦涩却安心的药香。她还穿着白日那身灰布衣裙,料子粗糙,颜色暗沉,衬得她面容平凡,唯有眼神依旧沉静如水,像融进了周围的阴影里,不仔细看,几乎发现不了她。

“小姐,先用碗安神汤吧。”她的声音压得极低,尾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,像被风吹皱的水面,轻轻荡了一下。

谢昭晚睁开眼,接过瓷碗。温热的触感透过碗壁传到手心,稍稍驱散了指尖的冰凉。她小口小口地喝着,苦涩的药味在舌尖蔓延,顺着喉咙滑下去,却奇异地让混乱的心绪定了几分——像狂乱的风,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停靠的角落。

“晚宴上的事,奴婢听说了。”琳琅的声音依旧平稳,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,“七皇子殿下…似乎对小姐格外留意。”

谢昭晚把空碗递还给她,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,那笑意里裹着嘲讽:“何止是留意。他怕是早把我当成了笼中雀、掌中物,就等着看我这只小雀儿,能扑腾出什么花样,好给他解闷。”

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,铜镜打磨得不算光亮,却也能映出她的模样——脸色苍白,却异常冷静,和宴席上那个毛手毛脚、动辄脸红的“谢芜”,判若两人。她抬手,缓缓卸下头上那些廉价的珠花簪珥,动作慢而稳,每一个指尖都透着从容。

“金陵的水,比我们想的还要深。”谢昭晚看着镜中的自己,眼神沉得像夜潭,“萧澈…也并非全然信我。他看着温厚,心思却细得像筛子。方才我避那盏茶的动作,未必没引起他的疑心。”

琳琅默默上前,拿起桃木梳,帮她梳理散落在肩头的长发。梳子齿划过发丝,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。

“‘蜃楼’今日刚传消息来。”琳琅的声音压得更低,几乎贴在谢昭晚耳边,“金陵的势力盘根错节,比浔阳复杂百倍。我们的人刚潜进去,进展慢得很,得加倍小心,才能扎下根。”

谢昭晚沉默了片刻。“蜃楼”是她多年攒下的心血,是她复仇唯一的依仗——可在这天子脚下,权贵扎堆的地方,想铺开一张无形的情报网,谈何容易?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,稍有不慎,就是万劫不复。

一股深切的孤独感突然涌上来,像冰冷的潮水,顺着脚底漫到心口,冻得她指尖发僵。

在这里,她没有亲人,没有朋友,没有一个能真正信任的人。周围的一切都是假的——身份是假的,性格是假的,笑容是假的。她得时刻绷紧神经,用一层又一层的伪装把自己裹紧,连睡觉都不敢彻底放松,怕一个梦呓,就泄了底。

尤其是在宇文渊和萧澈面前。他们一个像暗夜修罗,心思难测,浑身上下都透着致命的危险;一个像温润美玉,看似谦和,洞察力却惊人,温和的表象下,是兰陵萧氏百年积累的深不可测。

在他们的目光下伪装,就像在刀尖上跳舞,每一秒都惊心动魄,连呼吸都得算着节奏。

真的好累。

她抬手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,指腹传来的酸胀感,让她清醒了几分。镜中的少女,眉眼间终于染上了一丝掩饰不住的倦怠,像蒙了层灰的月亮,没了平日的亮。

琳琅梳头发的手微微一顿,声音更轻了:“小姐,若是觉得太难…”

“不难。”谢昭晚打断她,声音很轻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,像嵌在石头里的钉子,“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,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,也得走下去。”

她伸出手,从贴身的里衣内袋里,摸出一枚银簪。

那簪子样式极简单,簪头没有任何花纹,只嵌着一颗色泽黯淡的灰色珍珠,珠子表面甚至有些磨损。做工粗糙得很,和萧府女眷们那些精雕细琢的金玉头饰比起来,寒酸得可怜。

可这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。是那场滔天大火后,她在谢家废墟里,徒手挖了三天三夜,从滚烫的灰烬中扒出来的唯一完整物件——当时簪子还带着火的余温,烫得她手心起了泡,她却死死攥着,不肯松手。

冰凉的银簪握在掌心,此刻却仿佛带着某种灼人的温度,烫得她心口发疼。

那些被她刻意压在心底的画面,又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——冲天的火光把夜空烧得通红,凄厉的惨叫裹着浓烟飘满街巷,父母把她死死护在身下,他们的身体越来越冷,血液浸透了她的衣裳,黏糊糊的,带着腥气…

仇恨像疯长的毒藤,瞬间缠住了她的心脏,勒得她喘不过气,却也在这痛楚里,给了她无穷的力量——像濒死的人,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。

所有的软弱、疲惫、彷徨,在这一刻被强行压了下去,像被洪水淹没的野草,暂时没了踪迹。

她眼底的迷雾散去,重新变得清亮,却又冷得像淬了寒冰的刀刃,闪着慑人的光。

伪装又如何?孤独又如何?如履薄冰又如何?

她的命,本就是从地狱里捡回来的。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,早就没什么好怕的了。

谢昭晚把银簪紧紧攥在手心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连骨节都凸显出来。

“琳琅,”她开口,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,甚至带着一丝冷冽的杀伐气,像冬夜里的风,“有两件事,你立刻去办。”

“小姐请吩咐。”琳琅的声音依旧平稳,没有半分犹豫。

“第一,动用‘蜃楼’所有能动用的渠道,查七皇子宇文渊近期的所有动向。”谢昭晚的语速不快,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,“他今日为什么突然来萧府?是巧合还是故意?他和朝中哪些人走得近?尤其是…和当年浔阳旧案可能有关联的人。记住,宁可查不到,也绝不能让他察觉半分。这个人,太危险。”

“是。”琳琅点头应下,眼神里多了几分凝重。

“第二,”谢昭晚顿了顿,目光透过窗棂,望向窗外无边的夜色——仿佛能穿透萧府重重庭院,看到那座藏着萧氏权力核心的书斋,“盯着萧澈。留意他是不是暗中派人查我的背景,查浔阳谢氏。若是他查了,不用拦着,但要第一时间告诉我,他查到了哪一步。”

她要掌握主动权。就算被查,也要知道对方看到的,是她想让他们看到的“真相”。

“奴婢明白。”琳琅说完,身影像来时一样,悄无声息地退入内室的阴影里,没了踪迹——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
屋内再次只剩下谢昭晚一人。

她起身,吹熄了那盏孤灯。月光立刻涌了进来,像流水般漫过地面,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,投在冰凉的青砖上,孤零零的。

她走到窗边,推开窗户。夜风带着凉意涌进来,拂动她未束的长发,发丝贴在脸颊上,凉丝丝的。

远处,萧府的重楼叠嶂在夜色中沉默矗立,像一头蛰伏的巨兽,呼吸间都透着压迫感。而更遥远的皇城方向,被无尽的黑暗裹着,连月光都照不进去——那里藏着的权力与阴谋,比萧府更深,更险。

前路漫漫,杀机四伏。

可谢昭晚站在那里,背脊重新挺得笔直,像一株在暗夜里悄然生长的韧竹——看起来脆弱,骨子里却藏着惊人的力量,能扛住风雨,也能刺破黑暗。

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窗棂上冰凉的木纹,指尖的触感粗糙,却让她更加清醒。

宇文渊…萧澈…

这场以命为注的戏,才刚刚开始。

谢昭晚轻轻呵出一口气,白雾在微凉的夜风中凝成一小团,又迅速消散,没留下半点痕迹——像她此刻的心思,藏得极深,没人能看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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